(一)
那天似乎是晴天,越越记得天空里是找不到云彩的。她只找到一只鸟,大概是喜鹊,也或者是灰鸠。鸟在天上飞,近似于滑翔的姿态,忽然落在树枝上,树叶跟着晃了晃,想掉下来,又没敢。越越一眨眼睛,鸟又飞了。只听见“倏忽”一声,不知道是叶子落到地上的声音,还是鸟飞走的声音。
鸟飞走了,怎么飞走的越越没看清楚。她有些惋惜,但没有叹气。或许她叹气了,只是没有感觉到。那棵树是倚着一道高墙长的,很粗,但并不坚硬。越越觉得它像软在了墙上似的,走近看时才发现,还有一小段距离。她站在墙下,仰头看比她高一倍还多的墙。灰色的转和砖缝里同样灰色的水泥厚重地往下沉,她的眼皮被压得抬不起来了。
谁能想到,越越的复读学校,就与这道墙只有一巷之隔。这墙里关着济南最有名的古建筑群。而墙外,越越正走进她的复读学校。进校门你的一刹那,越越突然觉得,她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了。
墙是灰的,楼也是灰的,空气中的尘埃渲染了些颜色,依旧是灰的。教学楼上嵌了灰色的石子,凹入不平。像什么?越越不知道,她想起女人肚脐眼,一个一个,密密麻麻。这幢二层小楼,蹭着一排低矮的平房,举止总让人感到龌龊。越越找不到上楼的楼梯,她围着小楼转了几圈,见一个同学闪进去,她也跟着那道光,进去了。
班主任在门口守着,很严肃的背着手。她是一个中年女人,发了福,只好穿半肥不大的老式衣服。
老师……
我姓高。
高老师,越越叫一声,一抬头,看见她的眉间有个指甲大小的痣,痣上长了一丛黑毛,越越一阵恶心。高老师这时候也打量着她,那神情就好像当铺的老板,而越越就是被典当的东西。越越很得意,她穿得规规矩矩,一点儿也不怕。高老师的头低了低,越越鞠一躬,进去了——拜师礼就算完成了!
她找到自己的位子,第二排,离黑板很近,越越很高兴。跟同桌一个对视,两人却一齐叫了起来。原来,越越的同桌正是她初中同学墨子的女朋友,曾经同学聚会,墨子带她来过。
怎么会是你呢?珊儿一阵兴奋。
是呀,太巧了,越越搭讪着,墨子还好吗?
去海南了,前几天走的,你不知道吗?
她不知道。不用说初中,便是高中的同学现在在哪里,越越了解的也不多。本来,她想不过是飞鸟各投林,并不在意。如今被珊儿提起,却突然上来一丝淡淡的悲凉。曾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的人,现在都在哪儿!
明天就正式上课了,你都准备好了吗?珊儿问。越越觉得珊儿这句话问得很无聊,两个人并不熟悉,没有话说是正常的,何必没话找话呢。越越笑道,有什么好准备的,不过是这么着,有个落脚的地方。
珊儿叹气,我又何尝不是呢!
高老师进来了,点了点名,说了几句勉励的话,定下几个人做班长和组长,便道:走吧。忽然间哗哗的挪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,又看见所有人都涌向窄小的门,越越突然想起高中时的生活。
但是越越知道,这里与高中不一样了。在济南,复读生被唤作高四生,人们这么说时往往露着鄙夷,或者并不舒服的笑容。与那些高中生不同,如今他们坐在这里,是名不正言不顺的。她们只有看到站柜台的小姐,或者街头小贩时,才有一丝阿Q式的自豪:毕竟,我们是读过高中的。
越越走出学校,拐进另一个街道。她早就发现那里有一家咖啡屋,她钻进去,要一杯柠檬水,点燃夜来香。一个女孩儿抽烟会被人误解成坏女孩儿,她只有在咖啡厅或者酒吧里,才干心安理得地抽她的烟——也或者没人的地方。曾经有一个废弃的操场,空旷而荒凉,越越坐在那里,抽烟、看灰暗的天空,还有天空里的鸟。后来草场被挖成了大坑,再后来,就是高楼了。
如今,这里并不好。太乱,人太多,只因为不会碰上父辈的熟人,越越才来。她一个人占据着一张桌子,把烟灰缸放在腿上,迷迷糊糊地抽烟。
——做我女朋友吧,我爱你。
越越突然想起羽毛的话,笑了。她只满足于被追求的快感,对于他,却并不着意。越越从来都果断而坚决地拒绝他,毫不妥协。就好像昨天晚上,当他发来这条短信息,她依然这样做。我要好好学习了!她想着,还有一年要拼呢。我也不上网了,她对自己说,那些网友,也不管了。
(二)
上课竟也有一段时间,由于越越抱定了认真学习的决心,果然不管窗外之事。手机上的短消息她也不看,最后索性关机,把手机撂在家里,不过想带的时候偶然带着。学校里除了珊儿她竟不认识一个人,她懒得交际,也不觉得那些人有什么好。只是准时上课,放学后或者跑到咖啡屋抽棵烟,或者就直接回家了。越越想这样的生活也很好,有目标,有动力,很充实。
后来有一天,上午课间休息,她照例和珊儿去厕所小便。出来的时候一个人正往男厕所走,见了珊儿,冲着她笑。
笑死你!珊儿乐呵呵地说。那人举起手想拍珊儿的头,珊儿灵巧地躲开了。越越在一旁看着,等那人走了,便问:你认识他吗?
墨子的朋友,叫宁子。咱们班的呀,珊儿乐,你每天上学只看黑板吗?越越不好意思地笑了。他可是个好孩子,珊儿叹气,墨子的朋友里,好孩子真没几个。
你怎么知道他是好孩子?
他不抽烟的。
不抽烟就是好孩子吗?
是,珊儿说,不抽烟就是好孩子。
越越想我也不要抽烟了,我要做个好孩子。她下意识地摸摸口袋,口袋硬梆梆的,里面藏着打火机和夜来香。我不是有意要抽烟的,越越这样安慰自己,却又觉得太自欺欺人了,何必给自己找借口呢?
突然,“砰”地一声,越越眼前飞来许多星星。珊珊笑得直不起腰来,想什么呢!还没到楼梯就拐弯,走路也能撞到墙上。越越脸一红,蒙蒙胧胧里她看见宁子正往这边看,她的脸更红了。
越越坐在座位上,揉着被撞痛的额头。珊儿仍在一旁不停地取笑着,越越听烦了,瞥见两人的杯子里都没有水,便道:你下去给我们接点水吧,下节课还要喝呢。珊儿听了,果然拿了杯子去接水。越越舒一口气,掏掏耳朵,仿佛要把刚才那些话掏出来似的。
自己出丑了,还不愿意别人的取笑?越越听见有人说道,抬头看时,却是宁子。
真是墙倒众人推呀,越越叹气。
宁子却拘束起来,半晌,才说,我是画画儿的,一见到你,就有想画你的冲动,等哪天,你让我给你画张画儿行吗?
越越倒坦然起来,是吗?那你就画吧。正说着,珊儿举着水进来了,宁子忙转过身子,越越也低下头。
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!越越暗暗地想。
一会儿上课了,宁子传来一张字条:今天下午行吗?如果可以,你站起来回答下一个问题,我就知道了。越越于是举起手来回答问题,说完了,高老师点点头,示意她坐下,然后又对着全班说道:上课传纸条是不对的,上课看纸条也是不对的。越越才知道,高老师已经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。她冲高老师感激地一笑,她开始觉得高老师眉心那颗痣不是怎么难看了。
(三)
记得一句诗: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。宁子说这句诗好,越越却以为不好。你不认为这样的景色很安静吗?宁子叹气,你还是喜欢热闹。
越越问道,你是学画画儿的,那麽你看过东山魁夷的画儿吗?
宁子摇头,她在心里笑了。
现在开始别说话了,宁子说,我在画你的嘴巴。
越越赶紧闭上嘴巴,宁子抱着画板坐在她对面,眼光在她的脸与画板间跳跃。她渐渐睡着了,等她醒来,看见宁子在拆画纸。越越忙不迭地去看,却惊呼:我睡觉的时候有这么丑吗?有人曾经说很好看呢!
有人看过你睡觉?宁子警觉起来。
哦,我表姐,越越掩饰着,她跟我睡过一张床。
宁子没再说什么,他收了画板,把画送给了越越。像祭祀一样,很庄重地把祭品献给亡灵。
(四)
当爱情来了的时候,你会怎么样呢?宁子问。
越越笑,我会一巴掌打过去,把爱情掴晕。
我是个好孩子,宁子说,我不吸烟、不喝酒、不闹事儿。
越越又笑,那又能怎么样呢,那又能怎么样呢?
(五)
麻烦你一件事情,珊儿趁着班里乱,对越越说,墨子要给我写信,能不能寄到你那里?我这边不方便收。越越答应了。信里有五十块钱呢,珊儿冲她自豪地笑,他攒下来给我的!你真幸福,越越说道。珊儿听了更高兴了。
越越把她家的地址告诉珊儿,果然不几天,她就收到了从海南过来的信。越越把信交给珊儿,她迫不及待地打开,里面真的有五十块钱。他说以后每个星期都会寄钱来,还说在那边给我买了好多东西!珊儿摇着五十块钱,冲她自豪地笑。你真幸福,越越说道。珊儿听了更高兴了。
墨子竟然到了用钱来拢住珊儿的心的地步,越越不禁替墨子担心。墨子有什么地方让你喜欢呢?越越问珊儿。珊儿一开始说她不知道,过了一会儿,又说,也许,是习惯了吧。
越越又问,那么墨子走了,你会不会不习惯一个人呆着呢?珊儿发了一会儿呆,什么也没说。
前面远远地有人给我们打招呼,越越没戴眼镜,看不清是谁。珊儿却丢下越越跑了过去,满脸的灿烂。他们走进了,越越看清,是宁子。
宁子说要请我们吃好丽友!珊儿笑着,一面推搡着宁子,快掏钱快掏钱。
宁子定定地看着越越,你喜欢吃吗?越越笑,等宁子买了来,才说,我怕胖,只吃蔬菜。
便宜了我了!珊儿把越越的那一份装在书包里,边走边吃起来。越越和宁子渐渐在前面走到一起,他们身边是古老而坚固的高墙。
你看那墙,宁子对越越说,那么高,那么高。里面藏着一句话:物是人非事事休。越越惊疑地看着宁子,这样的话从他的嘴里出来,竟觉得很舒服。她轻轻叹一口气,故意放慢了脚步,跟身后的珊儿并肩走了。宁子并没有等她们,一个人低着头走进校门。
你有男朋友吗?等她们在教室里坐稳了,珊儿突然问越越。越越一惊,转而笑道,有,有好几个呢。珊儿的眼神变得游离,越越叫她,她也没听见。越越想我犯什么错了吗?她为什么这样看着我?越越又想起昨天晚上——很晚了,她接到一条短信:最远的距离,不是天地,也不是日月,而是当我站在你面前,你的目光,滑过我的脸。那是羽毛发的,羽毛爱她,或许,越越并不能确定别人的感情。可羽毛不是她的男朋友,羽毛什么也不是。后来羽毛又发来一条短信:越越,你看得见天地,看得见日月,为什么看不见我的存在?
为什么呢!你有你的生活,我有我的生活,又何必呢。她不过是个孩子,一个女孩儿,并无过人之处。放在人群里,谁也发现不了。任何一个女孩儿都会得到男人的求爱,为什么独独她放不下呢?不,这并不是因为她爱上了羽毛。
我是不懂得爱的!越越对自己说,完全不懂的,我也没有男朋友,也不需要在这个时候谈什么恋爱。
她又记起昨天晚上有做梦,似乎梦见了什么人。此时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
叫你呢叫你呢,珊儿突然使劲捣她的胳膊,把越越拉回教室,老师叫你呢。越越“腾”地站了起来,冲高老师道,什么?
高老师看了越越一会儿,那你就站着吧,她面无表情地说。底下的人都笑了,高老师也撑不住,冷笑了几声。越越越发纳闷了,这是怎么了?她想问问珊儿,可珊儿低着头,不知道在写什么。
这样的大课是一个半小时一节点的,她好容易熬到下课,目送老师离开教室,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。宁子从后面走过来,问越越:上的的时候老师并没叫你,你站起来做什么?越越惊愕了,她抬起头寻找同桌的影子,猛然听见一声尖锐地笑,她循声过去,珊儿正和几个女生往这边看,几对目光射过来,交织成一张带刺的网。越越顿时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了。
宁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,他愤怒地站起来,想冲过去。越越看着宁子,没有阻止他。宁子见越越无动于衷,又坐了下来。他畏缩的看著越越,越越闭上眼睛,趴在桌子上。
为什么你不拦着我?宁子问。越越仍旧趴着,一动不动。她听见宁子站起来离开的声音。
为什么我要拦着你?越越在心里想,她们都欺负我。
珊儿回来了,越越并不理她。她呆坐了一会儿,突然变出两个苹果,讨好地问越越要不要吃。越越装作没听见,但她其实是喜欢吃苹果的,珊儿知道。珊儿于是板起脸来,道,你喜欢吃苹果,你就拿着,这有什么!越越看着她,有些激动,又尽量平稳了语气:你喜欢宁子,你就拿着,这也没有什么。说罢她凑到珊儿耳边,又道,我知道你对墨子并不是真心,其实不是真心,更没有什么的。珊儿正咬一口苹果,听到越越这样说,像噎住了一样,眼泪立刻涌到眼眶里来了。越越盯著她,看她拼命地、拼命地把眼泪吸住。
上课铃响了。
上课铃响了,越越这才想起还没有把课本拿出来。她掏出书包拿课本,却看见书包里的手机上一条短信:你不跟我在一起,是不是因为有男人给你钱?告诉我,他给你多少?越越看看她的同桌,她说什么好呢?她也要过男人的钱,可是现在没有了,现在她干干净净,是一个好孩子——或者她不是好孩子,因为好孩子是不抽烟的。越越又一次想到了要戒烟,戒了吧,有什么好!越越想着,就听见上面一声叫,这一次她听清楚了,急急忙忙地站起来。老师看看她,温和地笑了,坐下吧。高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,不,让她站着。老师看看高老师,又看看越越,那你就站着吧,她说。底下的人又笑了,越越抬头看黑板,黑板上写着“吴越争霸”,才知道自己听错了。
刚才他们笑的时候,怎么没听见珊儿笑呢?越越想着,翻开刚刚找出来的课本。她就一直站着,老师却忘了让她坐下。
越越的腿有些疼,隐隐的,并不真切。她的脚本来也应该疼的,只是已经麻了,不觉得了。下课的时候,学生渐渐走光,越越艰难地坐在凳子上,再也站不起来。她开始掉眼泪,并不擦,只是任着它流。眼泪滴落到书上,浸出带刺的圆点。
哭够了,她收拾书包往外走,就要锁门,才看见一个影子。宁子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,看着她。
走罢,越越叹口气,或者你锁门。
我是不是很无耻?宁子仍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越越想了想,是的,她说。她觉得宁子的脸上有些反光,她没理会,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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